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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、报恩结束

阿汀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小鹿眼睛, 小脸儿很净,透着未长成的孩子气。

平日套着旧衣裳花裤子走来走去的小丫头, 今日穿了碎花料的衬衫。下摆塞进方格花样的伞裙中, 腰肢细细的, 下头一截小腿更是笔直匀称,

一身的凝脂雪肤。

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忽然有点儿亭亭玉立起来。

“哎呀哎呀,这谁家小姑娘这么水灵?”

“原来是雪春家的小丫头。”

一瞧见阿汀母女, 卖菜婶子便玩笑道:“我家儿子今年十六, 在木匠师傅那儿学功夫。人高马大有志气,不怕苦累还疼老婆。家里两间瓦房,

一大片菜园子还有三只老母猪,雪春婶子你看够不够格?要不要与我家结个亲?”

林雪春忍着笑,一个手巴掌拍向她。

“这股手劲儿。”

卖菜婶装模作样抬着胳膊,哀叹:“完了完了, 我这胳膊多半废了, 家里伙计全废了。赔钱还是赔丫头, 林雪春你自己瞧着办。”

“我女儿赔给你呗?”相邻桌子有人抢话。

卖菜婶子回头瞧了一眼,“我这当婆婆的只认准阿汀这丫头了!”

又有人嚷嚷:“你上回见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!”

“青菜来点儿?你家丫头真水灵。萝卜来两根?丫头多大了?结过亲没?”

“这卖菜婶一张嘴光会哄人,认准的儿媳妇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了!”

“老娘们心太坏, 就一个儿子你想要多少儿媳妇?”

“是不是得再生两个来?”

面对数口戏谑,卖菜婶子一拍桌:“我还不急你们急什么?生就生, 生他十个八个的。还有谁想把女儿嫁进我家,计个数, 要多少生多少!”

“大白天真敢说!”

“老不正经!”

大伙儿哄堂大笑,阿汀也轻轻扬起嘴角。

热闹之中,还是豆腐婆眼尖口快喊一嗓子:“我瞧见阿汀她班主任了!”

百双眼睛挪去院子门口,果真站着一个面生的男人。

穿的是汗津津的白衬衫黑裤子,臂膀薄薄,耳边架着方正的眼镜。面相斯文,颇为拘谨朝大院子里头点点头,一看便是文化人的做派。

原来这就是大败副县长的班主任。

大老远找到村里来做什么?难道也来吃酒?

纳闷,林雪春更纳闷。

这位老师不是有‘师德’,只拿工资不收礼,也不受谢师宴的么?

只见他快步走来,嘴里还喘着气儿,将手里打成卷的奖状递给阿汀。

“宋千夏同学,恭喜你拿下县状元。”

“只差八分没能拿到省状元,但老师已经为你感到骄傲。”

他神色振奋,只夹带一丝丝的遗憾,接着转向林雪春,“您是宋千夏同学的母亲吗?”

文绉绉的。

林雪春抹一下手,清了清嗓子:“我是,老师你……您有事?”

“是这样的。”

“刚刚县城重点一高的副校长托我问您,家里准备支持孩子继续上高中,还是选择中专?”

这年头的中专了不得。

上学免学费,毕业包分配,还能迁户口,几乎是百分之八十农村家庭的首选。

“肯定选中专啊。”

宋菇生龙活虎又是一只找事精,不知何时凑到身边来,忙不迭地开口:“嫂子你看你们家小屋,已经供着冬子上大学了。女孩子家家还读那么多书,有什么用?还不是照样嫁人生小孩?”

“您是宋婷婷的家长吧?”

班主任的脸色冷了点,“话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“国家政策年年在变,没有永远的铁饭碗。但只要你的知识储备跟上,随着政策和时代灵活应用,未来绝不会比中专生差。”

“希望家长慎重考虑。”

叽里呱啦一顿说,坐在这儿的至少八成人听不懂。

阿汀拿着奖状看呀看,仰头对上妈妈的目光。

“读高中!”

林雪春斩钉截铁:“我女儿还要考大学的,肯定要读高中!”

班主任绷紧的脸渐渐松缓下来,掏出一支钢笔。

“宋千夏同学,希望你好好学习,有机会来北通大学找老师。”

“谢谢老师。”

阿汀双手接过钢笔,看得宋菇眼红,忙拉着班主任往自己那边走。

“不好意思。”

班主任抽出手来,扫一眼板着脸坐在角落的宋婷婷,礼貌而冷淡地说: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
给脸不要脸!

眼看着众人欢声笑语给阿汀母子道贺,宝贝女儿怒而起身,宋菇连忙又得追过去拉她:“婷婷别难过,不就是一支钢笔么?妈给你买就是了。”

端菜上桌的王君噗嗤一下,对着宋婷婷扯眼睛吐舌头。

“讨人厌的撒谎精,吴老师都不想搭理你。”

宋婷婷红了眼睛,猛地甩开宋菇,“你别管我。”

“我是你妈怎么不管你呢?”

“你烦死了。”

一再保证会查明阿汀作弊的事儿,答应给她风风光光的摆酒,结果她坐在这全是鸡屎味的角落里。吃着半冷不热的玩意儿,被所有人看笑话。

“别跟着我了,你吃饭去吧!”

“那你去哪里啊?”

宋婷婷不耐烦地丢给亲妈一个眼角:“我要回家打电话给表叔,让他接我进城。”

明早就走。

傻子才留在这里继续出糗!

宋婷婷说完就走,后脑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,一阵生疼。

“谁啊?”

打量四周找不着任何奇怪的人,她暗道一句‘真倒霉’,急匆匆跑回家去。

没人看见。

陆珣懒洋洋正在屋瓦上趴着,眼睛离不开那个小小的阿汀。

更没人看见。

村子另一头的祠堂里,王老婆子颤颤巍巍站起身,双腿酸麻膝盖疼痛,差点又摔下去。

“狗娘养的村长。”

“算起来我还是他远方大表嫂的姐姐,竟然要我老婆子这把老骨头跪祠堂。”

又冷又硬的水泥地板,破烂蒲团里头棉花不实,膝盖怼冰块一样的难受。

每天跪两回,犹如回到旧时代做媳妇伺候婆婆,一次只跪半时辰。但这日复一日的半个月下来,简直要人命啊。

王老婆子睁眼闭眼,脑袋里全是跪祠堂,有时恨不得晕他个三天三夜,说不准这事儿就过去了。

“外头闹啥?”

王老婆子问着小外孙女儿。

“宋家在摆酒。”

“高中酒?”

“嗯。”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足。

“你爸妈没给你饭吃?还是欺负我这老婆子耳背,你说坏话也听不见?”

王老婆子一把挥开她,又冷笑:“宋家就是没男娃,丫头片子也值当办酒?脱光衣服张开腿,下地煮饭干活洗衣服,谁管你高中还是大学。”

小外孙女在地上跌了一跤,仍然小心翼翼过来搀扶。

“宋婷婷多少分?”

王老婆子一时兴起地问:“你多少分?”

“她四百分。”

“我四百十六分。”

怯生生的性子,声音好歹大了点。

王老婆子浑不在意地扫她一眼:“丑成这样,也就能读点书。”

“泼妇家的贱丫头多少分?”

“五……”

“五十几分?”

王老婆子记得阿汀不是读书料子。

“五百……二十六分。”

小孙女咬唇道:“大屋的厨子跑掉了,外面是宋家小屋的酒席。”

“你说啥??”

灿烂的笑容与一口黄牙瞬间收敛,王老婆子狠狠推了一把小外孙女。

幼时神婆说她没有生儿子的命,她不信。谁知大半辈子的颠沛流离,肚子里果真一连爬出四个女儿,饿死两个病死一个。剩下那个唯唯诺诺的丫头嫁到隔壁村子里,也是个生不出儿子的灾星。

还有这小孙女半脸胎记,众人费尽心思,顶多夸一句‘功课好’。现在竟然连功课也输了?

“那贱货有五百分,你四百分?”

“没用的败家玩意儿!”

王老婆子一个巴掌盖下去,连带自个儿摔坐在地上。

气喘吁吁。

目光狠厉。

被老村长罚跪,被过路的大人小孩笑话,做红娘拉红线的生意也被搅黄了。她在这儿受苦受难,林雪春母女竟在风风光光摆酒席?

王老婆子一拳打向僵冷的膝盖,朝小孙女叫道:“你回村子给那老瘸子传个话。就说,要是他还有念想,今晚来村门口槐树下找我。”

“说错一个字我抽你的手心。”

“去!”

小姑娘惊慌的点点头,踩着小步跑了。

余下王老婆子一脸歹毒的笑。

仁和堂。

阿汀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。

黑底金字的牌匾,仁和堂三个字沉稳端立,韵味十足。

放眼望去一排排木制的小抽屉,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中草药味,微苦。

没错。

是她最最熟悉的装潢和味道,是她生长十五年的中药堂。

阿汀在新开的店面前站了好一会儿,胳膊还提着一篮子的菜,立马掉头跑回村子里。回到自家小院子里,突然出现在王君面前说:“我们上山吧!”

活泼欢欣的语气,黑黑亮亮的一双眼睛,脸上还泛着薄红。

王君傻了一下,旋即一跟头跳了起来。

“好哇!”

答应得太爽快,阿汀反而有点冷静了。

她看着门边面生的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,有点儿好奇:“你是谁呀?”

“隔壁村的,找我抓蜻蜓的,我正等你回来一起去呢。”

王君一面摇着蒲扇,一面把脑袋钻到床底下去找拖鞋。

“要抓蜻蜓吗?”

阿汀稍稍犹豫:“那山……”

“山上也有蜻蜓啊,还有鱼有蝌蚪。”

上回王老婆子坑害村里闺女的事闹大之后,王君妈把王老婆子当成洪水猛兽避着,不许女儿到村子另一头玩。

王君认识王老婆子的外孙女,不过鲜少来往。

今天自己爸妈前脚出门,这胎记丫头后脚搁门口站着,支支吾吾地邀她去隔壁村子抓蜻蜓。

村子里有句老话叫做:黄鼠狼给鸡拜年,不安好心。

武侠小说里则是:无事不登三宝殿。

不过这丫头文文弱弱,动不动泪眼连连的,瞧着比阿汀还傻。王君看她实在不像黄鼠狼,小心谨慎拿头发挡着、不敢让左半张脸出世见人的样子,委实狼狈又可怜。

正犹豫要不要陪她玩,正好阿汀回来了。

自打结拜兄弟后,王君简直对她偏心到骨子眼里。瞧她为难的模样,立即道:“没事儿,咱们带上她一块儿玩就行了。”

管你的先来后到江湖规矩,真正的侠客就是不按规矩办事的。

“再把老虎帮给带上。”

“宋婷婷去县城之后,大龙那狗熊没劲儿抢地盘,青龙帮的小屁孩见着我就跑。好多天没打架我们闲得慌,刚好上山活动活动筋骨。”

阿汀歪头:“山上不是有狼狗吗?”

“狼狗住在山背面,白天不太出来,咱们人多动静大,它也不敢出来。就算遇见狼狗,吹这个就行。”王君穿上鞋,取下脖子上常常挂着的小竹哨子,挂在阿汀脖子上。

“祖传狗哨,我爷爷的爷爷留下的,别弄丢了。”

“我去叫人。”

说着便跑得无影无踪。

阿汀低头打量着做工小巧的哨子,余光察觉陌生女孩的视线。

不过等她抬头望去,她已经把脸藏乱蓬蓬的头发里,下巴简直要缩进圆领子里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阿汀对她笑:“我是阿汀。”

女孩嘴唇蠕动,但没声音。

不一会儿功夫,王君召集十二个孩子,一行十五人,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长队。途径山下独一间的茅草屋,老奶奶又在喂鸡。

没有阻拦他们上山,只是不大不小的声音反复念叨:“小心,小心啊……”

也许是错觉,阿汀觉得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
天阴阴的,树林里弥漫着树叶的味道,潮湿泥土有一点点软滑。

孩子们随手捡来树枝充当拐杖,沿着曲径往上走。阿健走在末尾,一手把帮派老幺拖上去,一面随口说道:“那个神婆怪怪的。”

“不怪就不是神婆啦。”女孩子回。

陌生的名词引起阿汀的注意。

“神婆?”

“就是算命的。”

王君走在前头,对阿汀的‘没常识’习以为常。

“这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神婆,名气很大的,能看面相看手相测八字的。以前大家在买种子之前,排着队问她今年应该种什么。”

“不光村子里,县城里有人没了有人病了,有不干净的东西也要问她。”

“现在不问了?”

“她不当神婆了。”

“为什么啊?”

“没为什么。”

“为什么没为什么?”

傻归傻,还真不好糊弄。

王君一树枝深深插进土里,歇下脚步抹了一把汗:“世外高人就是这样的,时候到了不干了,或者天机不可泄露。这么笨的事情你也要问。”

“不过那神婆,给你还给你们家算过。”

仅仅听过一回,至今记得两家妇女抱在一块儿抹眼泪的情景,因而记得很深。

“说你十几岁有个坎儿,过去了就很好,过不去就不行了。然后说你家也是这样,前面日子不好过,将来有可能打个翻身仗。”

“书里里骗人的道士和大师都爱这么说,这几句话管谁身上套不行?反正我是不信的。”

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儿:“对了,神婆最后一次算命,好像是给那小子算的。”

阿汀抬起白皙的脸:“陆珣?”

“天煞孤星一类的。”

王君记不清详细的话来,纯靠自个儿在武侠小说里的见解,乱说一通:“要找一个命中注定的人?”

她回头拉了阿汀一把,“要是真有注定的人,肯定是你。”

毕竟村子里没有别的什么人愿意亲近陆珣了。

王君想得理所当然,阿汀望着无穷尽的树木,轻声呢喃:“好像不是我哦……”

她曾问他要不要留下来,他不要。

而小说里的陆珣受过表姐的恩惠,毫不犹豫为她下山,为她开口说话,也为她学着认字读书。最后与狼狗与黑猫分道扬镳,他选择留在村子里做一个寻常的人。

邻居姐姐看完整本书,还说他对女主情深不悔,得不到回应才因爱深恨的。

也许……

不是女主就不可以吧。

想到这里,阿汀收敛目光,脚踩石头蹬了上去。

“这有一块刮片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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